［Artforum艺术论坛］中文版网站｜［所见所闻］栏目，2010年10月www.artforum.com.cn/diary/31202010-2011年，我在伦敦攻读现当代艺术史的硕士课程，受Artforum中国当时的主编安静（Lee Ambrozy）所托，去写了在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的涡轮大厅的艾未未展览开幕。现在回头看，那会儿的文字相当生龙活虎，恰好［所见所闻］栏目比较要求作者本身的个人风格。其实我当时认识的“艺术圈”的人相当不多，表达起来没什么思维定式，这既放松也危险，幸好安静给我了很大的包容度。当年我也是很稚嫩，居然没能力及胆量拍到一张艾未未的正脸。我这几天琢磨把哪篇作为［none of the above］这个号的第一篇文章，最后定下此文的原因如下：一，觉得这篇艺术圈内外的人都能读“懂”，尤其适合［none of the above］的主旨，即 不 要 试 图 给 一 切 人 和 事 去 分 类 归 类；二，10年是个整数，从2010年到2020年。1500位观众俯视涡轮大厅里的艾未未作品
图片：Artforum
［应该是我当时拍的，
有点记不住了，以下未标注的同。］
通过连续多日的微博网络传播偷窥了神秘的冰山一角后，也凑合着看看少许和谐的微博。2010年10月11日，我们终于等来了艾未未（网络昵称艾老、艾神、爱神）在伦敦泰特现代艺术馆涡轮大厅的展览开幕酒会派对。每年泰特都邀请一位在世艺术家设计一件与涡轮大厅空间协调的作品。2002年安尼施·卡普尔（Anish Kapoor)在大型装置《Marsyas》中用拉伸的红色PVC模制的管状雕塑让观众沉浸在巨型红色单色觉的错位空间里。2007年桃瑞丝·沙尔塞朵（Doris Salcedo）的作品《Shibboleth》用混凝土制造了贯穿整个大厅空间的一条裂缝，引人叫绝的同时也让不少人扭了脚踝。能参与该项目乃在世艺术家极大的殊荣。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2003年
在涡轮大厅的“落日”作品《The Weather Project》
图片：Tate官网
在伦敦艺术项目最频繁的“Frieze 艺术博览会”领衔的Frieze 周里，这个开幕式到底有多少闪光点呢？让我们数一下：这是涡轮大厅每年一度艺术展的首位亚洲艺术家；他一方面担任鸟巢的设计顾问，另一方面又抵制奥运会 —— 这是一个与自己“祖国”有着说不清的复杂感情的艺术家；英国各大报章最近一个月里从各个角度对艾未未进行了正读、歪读和误读；跟蹩脚的翻译说再见，“艾神”口操流利英文直接与国外媒体及人士交流 …… 这些闪光点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独当一面，吸引各路人士在Frieze周的第一天晚上莅临开幕式。据说泰特今晚请了1500人！天啊，我们还没提及“爱神”的艺术呢。今天的关键词是：“葵花籽”和“可接触性”。1000平米的涡轮大厅的东侧被满地的葵花籽完全盖满，仿佛黑色的沙滩。衣着亮丽的佳媛、绅士们好奇地用脚碰了碰，发现它们踩不碎；拿到手上沉甸甸的——原来这些葵花籽都是用陶瓷做的复制品。仔细比较，每一个都不甚相同：这1亿（不过是中国人口的1/13）颗总重达150吨的陶瓷葵花籽是由景德镇1600名技工耗时两年，经过30道严密精巧的工序才制作完成。“爱神”说他本人尝试着制作了3个，被评不及格后便放弃了。从大厅二楼向下望去，有无数双名牌鞋徜徉在瓜子的海洋中，使得大厅上空都开始微微扬起灰尘。艾未未的画廊主之一，前波画廊的茅为清说：“太壮观了，这简直就是还原北京的味道！” 这种味道只有北京人才能体会。截至发稿时，这个灰尘细节（被认为老艾作品与北京灵魂接壤的神来之笔）成为了“有可能威胁人体健康的不良物”（请看［后记］分解）。左：艾未未与儿子在葵花籽上玩耍
右：展览标题
图片：Artforum / Larry Walsh
葵花籽，中国俗称“瓜子儿”，是中国社会流传至今的零食，也是人与人之间一个微妙的沟通点。“来来来，嗑瓜子儿”，无论物质贫乏与否，这是多么寻常的问候。每颗瓜子作为一个小个体都有自己的生命，集中在一起，它们就具有了不可忽略的影响力。向日葵是中国最受欢迎的花卉之一，在新中国历史的每一个剪影、海报、宣传册中都有向日葵的影子。可是今晚，如果想尝尝瓜子儿的味道，没门儿！第一，在场大部分人恐怕不知道如何一边“嗑”瓜子儿一边不破坏自己优雅的仪容；第二，据说老艾的儿子于布展期间首次亮相，他畅游于葵花籽海洋时，也差点把陶瓷瓜子儿当真吃进去；第三，小碟里摆的分明是西方派对上的常客，绿橄榄——那么，口吃橄榄，脚踩葵花籽吧。哎，真是可惜了这次向西方贵客推广嗑瓜子儿的大好机会！左：一夜之后工作人员在重新归拢葵花籽
右：艾丹
有人说俄国大亨Roman Abramovich是VIP名单中的第一个，但是没人看到他或是Dasha Zhukova。不要失望，以惊世骇俗的行为艺术而世界闻名的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出现了。她本人第二天在伦敦将有场新展开幕。许多人都看到了她那让人无法忘怀的侧脸，她却又转瞬消失。不要迷恋她，她只是个传说。不过，玛丽娜的传记作家James Westcott在此却是千真万确的。大家纷纷议论这些瓜子既有耐人捉摸的细节，也留给观者无限畅想的空间；更有人对瓜子背后的制作过程着迷，大叫着要看与展览一起发布的制作短片，有1600名妇女参与了手工制作。有的VIP则一言不发，于二楼向楼下的瓜子海洋眺望神游。北京一行人马已经在楼上畅饮畅聊了，他们对没有开幕致词的酒会有些不习惯。艾未未觉得最牛的诗人之一，现居伦敦的海外诗人杨炼也在场。我想找老艾的弟弟，知情者指教说“跟老艾一样，就是没胡子”——精辟！艾丹在角落跟友人低调小聊，他亲口批准了我顺手牵几颗陶瓷葵花籽回家 ！别指责我，次日在美术馆组织的“对谈”中［艺术展开幕后第二天都要正襟危坐地对谈］，听听艺术家对两个问题爽快的回答。1，这些葵花籽展览后如何处置？2，如果有人顺手牵瓜子怎么办？艾大艺术家大方地说：“第二个问题就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左：乌利·希客
右：躺在瓜子上的比利时艺术家威姆•德沃伊（Wim Delvoye)
空气中仿佛充满期待 ，大家都在翘首期盼“艾神”本人的到来。终于，葵花籽海洋边上黑衣白褂的未未现身了！与冲动的媒体不同，有架子的VIP们从二楼不慌不忙地下来，与未未近距离接触。未未经过一整天各路媒体的轮番轰炸不免显得有些疲惫，也许是神经难以完全放松。躺在他葵花籽的海洋里会好一点？他耐心地跟各路藏家、博物馆人士、粉丝们对话、签名、合影。给未未拍摄独立纪录片的丹麦制作人安德森（Andreas Johnsen）仿佛进入无人之境，捕捉了每一个小细节。有人已经开始躺在葵花籽海上享受免费的艺术。泰特管理人员却开始用大铲子清理葵花籽。哟，那不是乌利·希克（Uli Sigg）么——老艾多年的好友。他也在谦恭地等着跟“艾神”打个招呼。今夜，1500位嘉宾眼中就有1500首葵花籽狂想曲。哦，不，这里其实有1亿颗瓜子儿！
［后记］
不是的，葵花籽狂想曲没有结束。10月14日，泰特美术馆“关闭”了这件作品，因为“需要整理修复一下作品”。咦，听起来像是一个官方托辞？果真，第二天，泰特正式宣布，装置作品将不再允许参观者进入，只可以在二楼观望。泰特担心热忱的参观者与艺术作品亲密接触时磨起的陶瓷灰尘可能会“对人体健康产生威胁”。这也太逗了吧！问问十三亿中国人中的任何一个，他们也不曾想象到这种尺度的灰尘可能对人体的“威胁”。因为在北京我们见惯了，三月马路上的灰尘比这大多了 ，可我们还不是在健康地活着吗？哎，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中国制造的物品出口后遇到的各类小问题了。只不过，这次连艺术的名号也不够大！失望的观众非常多，因为涡轮大厅的装置艺术总是以其与观众的互动性出名。艺术拿来思考究竟够不够呢？还是一定要体验艺术，在瓜子的海洋中行走打滚？当然，大众失望的另一个原因是，没人能够再顺手带几个小葵花籽走了。嗯，至少我桌上的几个瓜子说不定可以拿到e-Bay 上去卖个好价了！左：艾未未会见媒体
右：Andreas Johnsen在拍摄纪录片
图片（左）：Artforum / Larry Warsh
在2010年这么一篇［所见所闻］里，大家与作品的“互动方式”都是在葵花籽的海洋中躺着，冥想，翻滚。天啊，那时真的是智能手机没有普及，居然没有人在自拍？！今天重读此文，最令我震惊的是这一点。那时开幕上，人和人之间似乎还是可以60%全身贯注地说说话，因为你“仅仅”会同时跟在场的5个人聊8件事情。而10年后，今天的开幕上，我们的全神贯注度估计下降到了30%？因为除了现场的5个人和8件事情，你还要跟微信上的6个人说“你在哪里”，如果你够国际化，或许还要打开某梯子，跟 WhatsApp上尚未本地化的朋友也说几句 "Where are you??" 至于重新审视艾未未这名艺术家和这件作品，我不想多说了，我刚开的新号呢。这篇文章的封面图是2011年春，在伦敦里森画廊（Lisson Gallery）艾未未的一个个展外拍的。这里也贴一下吧，因为封面那张看不到我好看的蓝风衣的全貌。